尸骨奇踪(上)
尸骨奇踪(上)
七弦
1.失踪事件
去年九月,我突然接到老同学胡顺明的电话,要我去内蒙一趟。毕业之后我便没再见过他,听说他在内蒙采矿,发了大财。
电话里,他不肯说明此行的目的,只说你来了就知道了,末了又加了句:“老泰也过来,你抓紧。”
我和胡顺明、老泰是同学,家里老一辈相处得好。胡顺明和老泰的父亲都过世得早,我父母对他们俩就像对自己亲儿子,三个光屁股娃娃一起长大,虽然如今各奔西东,但情谊永远断不了。
下了飞机,我一眼看见等在闸口的胡顺明和老泰。胡顺明发了福,带着大墨镜,拍拍我的肩:“十来年了,你小子怎么不老?”
我笑了笑,老泰拖过我的箱子,胡顺明打头,一行人出来,才发现外面还等着两个人。年轻的蒙古小伙子叫白音,是胡顺明的司机兼保镖。另外一个是姑娘,看五官也是少数民族,长得结结实实,叫乌兰。
我们上了一辆奔驰,白音开车,乌兰则自己开一辆车,跟在我们后头。三个人大概聊了聊各自的情况,就谈到这次的正事上。
胡顺明从包里摸出一张纸递给我。纸张很旧,部分折痕已经裂开,所以展开来,上面的地图有些地方不大清楚,不过关键的几个标志还在,我有点吃惊:“画得够专业的。”
按照图上标志,这地方深入沙漠腹地,环境应该相当恶劣。
我说:“看起来就不是好地方,你小子想干吗?”
老泰也道:“老胡,你说有个秘密等老何来了再讲,现在该说了吧。”
胡顺明的神情郑重起来:“好,我给你们讲讲我知道的事儿。”
他掏出张照片:“你们俩来看看。”
我和老泰凑过去,那是张已经发黄的黑白照。老泰看了两秒,突然指着其中一个人说:“咦,这不是我爸吗?”接着他又指着另外一个男人,“老胡,这人和你父亲挺像。”
老胡点头:“没错,他就是我父亲。”
原来,去年胡顺明认识了一个大学教授,去他家作客的时候,看到了这张老照片。胡顺明很惊讶,向教授问起,教授说这些人都是地质所的人,他的父亲是当时的所长,具体的事儿他不清楚。
胡顺明找到教授的父亲,老头儿七八十岁了,身体硬朗,也健谈。他告诉胡顺明,照片是一次勘探任务出发前照的,他旁边的八个人,都是勘探队的队员。
说到那次勘探,老头儿很感慨,原来他们不仅一无所获,而且还有两个队员失踪了,其他六个,在回来不到一个月内,也都相继不见了人影。他看着胡顺明,说没想到居然有缘再见到他们的后人。
老头儿的话像一颗炸弹在胡顺明心里炸开了花,父亲去世得早,胡顺明完全没有关于他的记忆,只能在照片上认得他的样子。每当他问起关于父亲的事儿,母亲总是含含糊糊,从来没说过父亲是做地质勘探的,只说父亲是在睡梦中得了急病去的,连句遗言都没留下。
母亲为什么要瞒他?
一共八个人,两个没回来,其他六个,在一个月内相继活不见人死不见尸,太不正常了!
老泰听了,张大了嘴巴,他对自己父亲早逝的原因和胡顺明一样,也一无所知。四十年后,两人的母亲均已不在,内情再也没人知晓,如此看来,他们的父亲不是去世,而是失踪。
胡顺明到处打听关于其他四个队员的消息,果然,他们与胡顺明的父亲一样,都在回来不久就失踪了。胡顺明指着照片中唯一一个扎辫子的女人和边上一个年轻男人说:“这两个人去了就没回来,最先在沙漠里失踪的。”
女人很清秀,嘴角边还挂着一丝笑,不知怎么,看见她的第一眼我就觉得非常亲切。
胡顺明说:“我觉得这事儿一定和他们找的矿有关。乌兰的父亲是当年的向导,找他不容易,还好乌兰在呼和浩特市工作,我想办法找到了她,又从地质所的档案室搞到存档的地图,目的有两个,一是让她带我们去问她爹,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,如果问不出来,我们只能自己走一趟,亲自去看看那个矿。”
他的目光转向我和老泰:“你们俩同不同意,都要跟我走一趟!”
我和老泰相互在对方瞳孔里发现自己肃穆的脸,不约而同点了点头。
这么说着,大家来到一家饭店。九月初的呼和浩特市,白日里阳光依然热烈,吃饱喝足之际,乌兰脱了外套,露出里面短袖,手臂上,一只怪兽的文身,很是醒目,见我有点惊讶,她笑:“我爸文的,说是辟邪用的,从小就有了。”
吃完饭,我们都回宾馆休息了。第二天一大早,白音已经在宾馆外等着我们了,他旁边的路虎车上堆满了东西,看来胡顺明做足了准备。
车子开出呼和浩特市不久,乌兰指挥向南转了个弯,要回家跟她老爹确认一下进沙漠的路线。
窗外的景色由青转黄,人烟逐渐稀少,单调的行车声令人昏昏欲睡,直至入夜,车子才进入十几个蒙古包围成的村落,停住了。
乌兰的父亲布和有六十多岁,他这个年龄有乌兰这么小的女儿有点奇怪。后来我们才知道,乌兰是家里的第九个孩子,也是唯一存活下来的,前几个都夭亡了。
2.离奇往事
听说我们要去找金矿,布和用不大流利的汉语说:“地图的路线没问题,可不容易去的。”
我们大奇。
布和叹口气,说当年因为自己太穷,勘探队给向导的报酬不少,又包吃喝,所以他撒谎说自己去过那里,带着勘探队进了沙漠。
勘探队当时也有一张地图,是从辽代的某个文献上发现的。那本书上记载,在沙漠中心的某处,有一座空前规模的矿藏,翻译成汉语,就是黄金国。
勘探队推测,那地方很可能蕴藏着大量黄金,以当时古人的力量,十有八九开采不了,还原封没动埋在原地,所以,他们要去看一看。
布和他们进入沙漠三天后,车就开不了了,只能步行。好在布和方向感很强,虽然经历狂风流沙,还是把大家带到了地图标注的位置附近。
这天晚上宿营,布和跟一个叫王先贵的队员一个帐篷。半夜里布和觉得有点不对,醒了。睁眼一看,王先贵正在傻笑,布和叫他,他就像没听见。布和赶忙跑出去喊其他人,却发现别的帐篷都是空的,整个营地,只剩了自己和一个已经疯掉的王先贵。
布和不知道别人去哪儿了,也不敢再往前走,挨了四天,队员们也没回来,只好带着王先贵往回走,差点没死在路上,最后遇上一队牧民,才捡了一条命。
老泰瞅瞅我,我瞅瞅胡顺明,胡顺明说:“老爷子,你说他们当中一个队员被你带回来了?”
没等布和答话,有人开门进来,是个脏兮兮的老头儿,我心里“咯噔”一声,虽然时隔四十年,但还可以认出,他就是照片上那个在沙漠里失踪的男人。
他眼神呆呆的,看见盘里的果子,伸手就抓。他的手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洗过,脏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,他却不在乎,拿了东西填在嘴里大嚼。
布和瞅了瞅我们:“他就是王先贵。”
我们全都不出声了。布和让乌兰把王先贵带出去,说:“我带他回来时,他已经疯了,不知道家在哪,我和勘探队也联系不上,只好养着他,直到现在。”
胡顺明说:“可我有确切消息说他们回来了,还画了地图,存在地质所的档案里。”
布和很惊讶:“我等了他们四天,原来他们是偷偷探矿去了。”
“但是,他们回来之后,却发生了奇怪的事。”胡顺明拿出照片给布和看,布和当即认出当中所有的勘探队员,他指着胡顺明的父亲说:“这人和老板你一样的,都姓胡,是队长。”又指着那女人说,“她叫蓝小梅。”
“这女人在沙漠里失踪了,其他的人回去之后不到一个月,也都不见了。”胡顺明说。
布和张大嘴巴,惊愕地看着胡顺明:“怎么会是这样?”
我们当晚都失眠了,这事儿听起来太玄了,布和说的话真假有几分我们都不知道。不管如何,事到如今,也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。
坐了一天车,大家都有点乏,很快睡着了。大概是奶茶喝多了,半夜,我被尿憋醒,黑灯瞎火的,找不着个厕所,就到帐篷不远处准备放水。
突然背后有“呼哧呼哧”的喘气声,吓我一大跳,猛回头,不甚明亮的月色里,有人朝我咧着大嘴乐,这人正是王先贵。
看到是人,我放了心,拉上裤子便往回走,他含糊不清地喊:“喂,站,住。”
他吐字僵硬,显然很久没说过话,舌头不好使。
我没听他的,继续走。他突然笑了起来,寂静的夜里,让人毛骨悚然。我回头瞅他,他冲我伸出右手,这时我才发现,他的手掌上只剩了三根手指,拇指和食指全都齐根不见了。
他把仅存的三根手指放在嘴边,做了个噤声的手势,相当怪异。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他就扭动起来,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。
王先贵的怪声惊动了布和,布和跑出来,上去就给了王先贵一下子,顿时,王先贵像小鸡见了老鹰一样耷拉下头。布和指着不远处一个又小又破的蒙古包,让他滚回去睡觉,王先贵乖乖地走过去了。
我没想到一个疯子居然会这么听话。叹了口气,我走回自己的帐篷时,赫然发现胡顺明站在门口。他拉着我进了帐篷,然后摊开手,打开手里的半张烟盒纸,上面画了好大一个红色的圆,看不出是什么东西。
我问:“谁给你的?”
“王先贵。刚才我正睡着,觉得有人进来,睁眼一看却是他。他把这个放在门口就走了,我悄悄起来看他要干吗,结果发现他跑去吓唬你了。”
“什么意思?”我把纸条看了又看,弄不明白。
“别管那么多了,先睡吧。”胡顺明说,“越是搞得神秘,我就越是要去一趟。”
3.断指干尸
第二天早起,布和已经给我们煮好了羊汤,见我们去意坚决,他没再说什么。
早饭快吃完的时候,王先贵来了,喝了半碗我们剩下的汤,布和又丢了块凉饼子给他,看来他过的是狗一样的日子。
上车的时候,布和对乌兰说:“带他们到屋檐去歇脚,那里会欢迎你的。”
胡顺明问:“屋檐是哪里,地图上怎么没标出来?”
布和说屋檐是距离目的地不远的绿洲,也是这次沙漠之行中唯一一处可以歇脚的地方,地方不大,当年救了他性命的牧民们,便住在屋檐。他嘱咐乌兰,见到牧民,一定要讲明和他的渊源,那里不欢迎随便闯入的外人。
车子走出好远,我回头,布和仍站在村口朝我们挥手。不知怎么,我心里升起难言的忐忑,仿佛这一去,将要发生的事情,绝不是我们能够料想的。
天色不好,风很大,吹起漫天黄沙,导致能见度很低,虽然白音的技术很好,但车速依旧不是很快。
开了半天,终于快要进沙漠了。胡顺明让白音停车,大家方便一下。男的在车左边,乌兰则转到车右侧。在车里不觉得怎样,但一出来,细沙子就往鼻孔里嘴里钻,大家匆匆忙忙方便完,正要上车,忽然听见乌兰尖叫了一声。
“怎么啦?”胡顺明大声问,却不见乌兰回答。
我们互相看了看,拔脚就往车那边跑,一转过来,全都大吃一惊。乌兰正被一个人死死地掐住脖子,虽然那人浑身上下全是黄沙,大家依旧一眼认出来那是王先贵!
由于拉不开他,白音飞起一脚踹在王先贵肩膀上,王先贵咧了咧嘴,胳膊松动,我们赶快把乌兰解救下来。
“这家伙怎么跟了我们这么远?”胡顺明诧异。
乌兰捂着脖子,手指着车顶行李架,我们明白了,王先贵是藏在行李架上跟着我们的。
“想死啊你?”老泰骂了一句。
大伙一时都不知怎么办,把他放在当地不管,他肯定会饥渴而死,把他送回去,又耽误行程。我们一起瞅胡顺明,胡顺明想了几秒:“带上他上路。”
老泰说:“没神经吧,带个疯子,半夜把我们都掐死了怎么办?”
“别忘了,他当年到过那里,也许我们还会用到他。”胡顺明低下身对王先贵说,“你听着,我不管你疯了还是傻了,现在跟着我,就得听我的。刚才的事儿,不要再干了,不然我就把你扔在沙漠里,让太阳把你烤干!”
胡顺明说话的语气相当凶恶,王先贵似乎是听懂了,即使听不懂,估计也被他吓住了,点了点头。
大伙儿上车,乌兰显然对带上王先贵十分不满,气得不瞅胡顺明。胡顺明说:“放心,我既然带上他,就保证他不会再伤害你。”
既然他这么说了,乌兰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大家继续前行,将近傍晚时候,风停了,乌兰跳下车看了看,说:“今天就在这儿扎营吧。”
夕阳西下,大漠苍凉。大伙擦了把脸,白音切了肉干扔进锅里,立刻就有香味出来。沙漠温差大,在夜晚的寒冷中,我们吃光了一大锅肉汤面,王先贵吃得最多,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。
我感到自己真是乏了,钻进睡袋就睡着了。夜里做了一个梦,一匹狼正冲着月亮嚎叫,声音既凄惨又高亢。我一下就醒了,刚想起来,有人轻轻按住我,接着是胡顺明低低的声音:“别出声。”
适应了一会儿周围的黑暗,我逐渐看清,此时的大漠,一轮明月高悬于黑色的天宇,离我们不远的地方,有个影子跪在地上,抻着脖子朝月亮号叫,正是王先贵。
我相信老泰他们也都醒了,但谁都没动。
王先贵一声接一声地惨叫,活像正在受酷刑,过了一会儿,他再度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。
忽然他回过身来,像爬虫样向营地爬过来,钻进自己的睡袋,不一会儿,鼾声响起,睡着了。
我无法再入睡,总是觉得身边好像埋伏着一条狼,但我不能打死它,也不能赶跑它。
过了不知多久,我听见胡顺明说:“我知道他画的是什么了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是月亮。”
我的心里“咯噔”了一声,红色的月亮,也太诡异了。
“他的疯病,也许和月亮有关。”
我立刻想到了吸血鬼。这时,老泰的声音传过来:“明天晚上把他捆起来吧,要不谁也别想睡了。”
胡顺明翻个身,“嗯”了一声。
第二天我们按照地图所指,转向东行。沿途没有任何标志,完全依靠GPS和乌兰的指挥。
深入沙漠腹地,居然还可以看到零星灌木,令我们意外的是,乌兰说这里一定有地下水,她的话还没完,白音忽然一脚刹车踩下去,把我们都晃了一下。
“干吗停车?”老泰本来在打盹,被他晃醒了。
白音指着前方:“那是什么?”
我们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,前方枯黄的一丛芦苇下,似乎有个人。可这样荒无人烟的地方,怎么会有人?
“难道是徒步的驴友?”我说着打开车门跳下去,乌兰也跟着跳下来。往前走了几步,乌兰突然拉住我:“好像不是人。”
我也看清楚了,那是一具干尸。干尸双膝跪倒,头微微向上仰起,面目已经辨别不清,身上的衣服还在,是六七十年代常见的蓝布工作服。在他身上,有个军用挎包,里面只有一把地质锤和一个罗盘。
“连水壶都没有,难怪会死在这儿了。”老泰说。
胡顺明说:“当初一定有的,可能由于什么原因丢掉了。他带着地质锤,一定是找矿的。”
胡顺明的眼神逐渐凝重起来,他伸出手去,一把拉起了干尸的右手,那手上居然只有三根手指,拇指和食指被利器齐根斩断,骨骼断口相当平整。
“他不会是当年那个勘探队的队员吧!”我想起了王先贵,惊道。
胡顺明脸色微变:“乌兰,你先回车上去。”
乌兰知道我们有话要说,跑回车上,关上车门。
胡顺明瞅着干尸眼眶的两个黑洞:“王先贵和这个人的手指为什么都少了两根?如果这人是勘探队的一员,那么他为什么回到内蒙之后,又独自进入沙漠?为什么他连最起码的水壶干粮都不带,这不是找死吗?”
这一连串的为什么也正是我们想问的。
我皱眉:“你们瞧他的姿势,像不像昨天晚上王先贵的样子?”
老泰一拍头:“我靠,还真像,难道勘探队有两个疯子?”
我们在干尸附近仔细搜索了一圈,再无其他发现,只好挖坑把他就地掩埋了,老泰还双手合十,在简易的墓前拜了拜,口里念念有词,请干尸保佑我们一路顺利。
4.狼群来袭
车子重新开动,大家虽然说笑着,但心里都沉重得很。看王先贵还算安静,我试着问他:“你的手指怎么会断?”
他冲我一龇牙,我以为他要暴起伤人,结果他却用左手比画着做个切割的姿势,然后捂脸做出相当痛苦的扭动状。
“看来他也不全是疯了。”我说,“他的手指应该是被切掉的。”
“让他看看这个。“胡顺明把照片递给我。我把照片凑到王先贵眼前:“这些人,还记得吗?”
王先贵先是茫然,待他一个个看过去,脸色逐渐不对。
“死!”他吐出一个个僵硬的字符,“都——要——死!”
“为什么都要死?”我尽量语气温和,“你想起了什么?”
他做出个诡异非常的笑,咕噜咕噜的声音从他喉咙里发出,半天,他才吐出两个字:“血,人。”
然后,他仿佛想起极度恐惧的场景,浑身瑟瑟发抖。
老泰着急:“是啥让你这么害怕?看见死人了吗?”
“血——”王先贵瞳孔里全是惊恐,“血——”
他突然跳起来,脑袋“砰”地撞在顶棚,也不知疼,挥舞着拳头四处乱打,狂性大发,嘴里呼呼地乱叫。
白音被迫停车,我们一拥而上,好不容易制服了他,他像一匹受伤的狼一样呜呜闷哼。
从王先贵嘴里虽然没问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,但他的恐惧着实让我们心中忐忑起来,看来,当年的勘探队的确遭遇了可怕的事情。
恐惧是蔓延得最快的一种情绪,没人再有心思说笑。傍晚时分,乌兰确定了一处宿营地。地图上记载,据此不远有水源,在出发前,乌兰也和布和确认了这一点。我们把空的水壶整理了一下,白音开车载我和乌兰去取水,胡顺明和老泰搭建帐篷。
那水源原来应是个小小的湖泊,如今只剩了泡子大小的一块水面。几株高大的胡杨在微风中微微摇动枝叶,矮小的灌木泛着秋天的黄意。西沉的太阳、水和植物,让我本来紧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。
白音把车停在塘边,我和他背着水壶和塑料桶跳了下去。我们先把水桶打满,然后开始装水壶。
就在我回身提起水桶,准备送上车的时候,突然听见车上的乌兰大喊:“狼!”
是的,一条灰色的母狼正从灌木丛中走出来,它极瘦,骨头外面仅仅包着一层皮,紧缩的肚囊证明它饥饿到了极限。一步一步地,它瞪着惨绿的眼珠,朝我和白音走了过来,更可怕的是,在它身后,又转出一只公狼。
内蒙有狼,我知道,但没想到会让自己碰上,而且几乎是面对面。
白音反应快,在我愣神的时候,他“嗖”地拔出平时用来割肉的匕首,上前一步挡在我身前,沉声说:“打火机点着衣服,它们怕火。”
他话音刚落,母狼已经扑了过来,我甚至能看见它嘴巴里白色的獠牙。它的攻击不具备任何技术,却比任何花哨的把式都要厉害。白音朝旁让开一步,反身去刺狼的咽喉,没能刺中,匕首不过在狼粗糙的皮肤上划了道浅浅的伤痕,而他的肩膀却被抓伤,血,顿时涌了出来。
公狼的眼睛放出了光芒,血的味道刺激了它。
在白音和狼一个回合的时间里,我已极快地用打火机点着了上衣,朝公狼扔去。火光让两条狼吃了一惊,公狼落地的瞬间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,白音就地打滚,抱住母狼脖子,一刀捅进,位置相当准确,匕首拔出的瞬间,血从动脉中笔直喷射,母狼四爪蹬刨,沙土飞扬,我和白音趁着公狼发愣的工夫,急速朝车边退去。
然而公狼不过呆了几秒,便向我扑了过来!手足无措的我本能地将手里的水壶丢了出去,水壶摔在地上,水洒了一地。
狼嘴里的腥臭味扑面而来,我绝望地闭上眼睛,心想:完了,没想到死在这儿。
我的耳边,突然响起清脆的枪声,几滴滚热的液体溅到我脸上,腥得要命。然后,一切归于寂静。
睁开眼,原来是乌兰救了我一命!她从车上跳下来,熟练地给白音冲洗伤口,然后擦上云南白药,白音的伤口很深,一整包药粉倒上去,血才勉强止住。
“既然有枪,怎么不早开?”我说。
“我怎么知道有枪?”乌兰冲我瞪眼睛,“我找打狼的家伙时才发现,胡老板从没说带着枪呢!”
“别吵了,人都没事,这点伤不算啥。”白音说。他走回去看母狼的尸体,母狼趴在它垂死挣扎时刨出的沙坑里,血染红了大片黄沙。
白音狠踢了母狼一脚,突然,一个东西从沙土里露了出来,他扒开一看,竟然是个铝制水壶,原来的背带烂没了,表面的漆也基本掉光,但这东西年代特征非常明显。
乌兰问:“水壶在这儿,人哪儿去了?”
我回车上取下铁锹,三下五除二开挖,没过多久,就挖出了两个白色头骨。自从见过那具干尸之后,大家对这类玩意儿都相对淡定了。乌兰也过来帮忙,挖了半天,我们又挖出了一个头骨和一堆乱七八糟的骨骼。
“先把水送回去,让他们俩也过来看看。”
刚才我们只顾着挖骨头了,现在直起腰一看,才发现大事不好,远处几个灰黑色的小点正朝这边靠近,白音想也没想就大喊:“快上车,狼群!”
5.生死线
我们立刻爬上车,可车子轰鸣着就是开不起来,原来是半个车轮都陷入了软沙。
狼群来得相当迅速,刚才还是小点,转眼已经跑近,乌兰抄起枪,从车窗探出去,对着狼群连开三枪,她枪法真不错,两只狼瞬间倒了下去。
我和白音拎着铁锹先后跳下去,我们俩挖沙推车,乌兰则坐到驾驶台上,可汽车仍然不能开动。
此时狼群距我们不过几米,乌兰对着狼群又开了几枪,狼群的步伐被迫放慢了。
“来不及了。”白音冲我大喊,“你快上去。”同时打开后备厢,取出一架弓弩,对着狼群射击。
我不知道胡顺明居然带着这么多东西。狼群顶着枪弹和箭弩,依旧冲了上来!突然,一只受了伤的狼猛地向白音冲过去,一口咬住了他的大腿!
我顾不得别的,抡起铁锹,照着狼头狠命砸下,那狼“嗷”的一声,眼珠都给砸冒了,嘴巴还是没松,硬生生从白音腿上撕下一块肉。白音顿时跪了下去,迷彩裤子上全是血,我朝他喊:“你快上去!”
白音转身背着靠车厢:“你快走,我的腿已经被咬穿了。”
“要死一起死。”我知道,如果我现在跑回车内,白音肯定会被狼群吃掉。
“给你这个!”乌兰从驾驶室里扔出一把刀。
我接过它,立刻投入了战斗,虽然刀锋锐利,可面对狼群的围攻,我渐渐升起了绝望。白音的力气明显不济,弓弩逐渐失了准头,他坐着的地方,黄沙都变成红色,再过一会儿,即便他不给狼咬死,也会失血过多而死。
而我也多处受伤,狼群的围攻还在继续,我还能支持到几时?乌兰的枪早没了子弹,她骂了句粗话,也想跳下来,我叫:“你想送命吗?”她只好呆在车上。
我们距离车门只有两步远,却说什么也上不了车。狼群进攻几乎疯狂,我和白音在它们眼中是志在必得的美餐。
我相信自己的眼珠子都红了,一边挥刀乱砍,一边鼓励白音:“坚持住,坚持住。”
但是白音的身体逐渐倾斜,任谁流了那么多血,也都要昏迷的。我只能孤军奋战。乌兰拼命乱按喇叭,希望胡顺明他们听见能赶过来,也许是这招奏效,在我眼前逐渐发黑的时候,终于听见老泰的叫声:“老何,我们来了——”
我是被疼醒的,醒来发现自己和白音并排躺在沙地上,太阳烤过的沙子暖暖的,踏实而舒服。
乌兰和老泰正给白音包扎,胡顺明则在给我的伤口涂药,我觉得自己睡了很久,却原来不过几分钟的事儿。
汽车旁边,狼尸横七竖八,血污满地。我挣扎着坐起,伤口传递着各种痛,我边吸气边说:“你们俩还能来得再慢点吗?”
老泰说:“你们开车,我们走路,速度能一样吗?”
白音还在昏迷,脸白得像纸,腿上绑好的绷带渗着丝丝血迹,胡顺明眼神中现出忧虑。
我说:“咱们得快点离开,没准又有别的狼闻到血味儿赶过来,那可就麻烦了。”
老泰和胡顺明把白音抬上车,我看见胡顺明腰里多了把黑色手枪,显然刚才是它救了我们。
老泰和乌兰挖沙推车,费了好大劲儿,车子才咆哮着冲出了沙坑。我喊老泰上车,老泰却指着远处说:“你们看。”
顺着他手指方向,竟是一缕黑烟,大漠里视野很好,烟柱直上直下,黄沙如寂,夕阳晚照,风景无限。
胡顺明脸色陡变:“营地!”
大家急忙开车,太阳转眼沉到沙丘后面,营地的火光照得四周通明,成了最显眼的目标。
我们老远就看见王先贵手舞足蹈的影子,到了近前,我们傻了,帐篷和睡袋全烧着了,焦糊味儿呛得人直咳嗽。
胡顺明真火了,揪住傻笑的王先贵,一拳打得他鼻血长流。
“谁让你点火的?”他怒喝,接着又是一脚,王先贵捂着肚子痛苦地蹲下去,我真担心把他肠子踹折了。
眼睁睁看着火苗舔光营地,我们站在废墟前,沮丧极了。据老泰说,他当时正煮饭,听到枪响就和胡顺明赶过去了,王先贵一定用酒精炉点的火。
这天晚上,大家只能蜷缩在车里过夜。还好车里还有食物,没了炉具,我们只能啃干粮,喝凉水。
王先贵肠子没断,还是吃得最多。睡觉时,乌兰执意要我们捆上王先贵的手脚,为了不再出意外,只有这个办法了,大约吃饱了,出乎意料的,他没反抗。
我伤口疼得睡不实,半夜听见白音的呻吟,摸了摸,他额头烫得厉害。胡顺明也醒了,给他灌了药片下去,打湿毛巾给他降温。这时我才想起水塘边发现的头骨,我竟然忘了这事儿。
胡顺明听完,认定三具白骨也是勘探队的人,其实我和他一样的想法。
深夜的沙漠,静得骇人,也冷得要命。现在,我们重伤一人,轻伤一人,帐篷睡袋炊具全没了,且正在一条诡异的路上朝前走,即便我们能走到路的尽头,等待我们的又会是什么?
“不如回去吧,补足装备再来。”老泰轻声说。
“你小子怎么没睡?”我问。
“冷得睡不着。”
胡顺明没立刻回答,而是掏出电筒看地图,半天才说道:“只要再坚持两天,就差不多到了。”
“也许用不上两天呢。”乌兰的声音响起,原来她也醒了,“我们离屋檐很近了。”
听到这消息,胡顺明轻松许多:“到了屋檐,我们要好好休整一下,给白音治伤,补充补充装备。”
“他们一定很好客。”乌兰笑,“或者还会用最好的奶茶款待咱们呢。”
不知怎么,我觉得乌兰说话的口气有点怪。
6.继续前行
次日一早,白音醒了,烧还没退。我们只能让他多喝水,用随身带的简单的药物给他降温。
沉闷地行驶了将近两个小时,车速突然放慢,乌兰转过头来,神情有点紧张:“我们好像迷路了,GPS出了问题。”
沙漠行车,一点偏差都会导致最终的谬之千里,我和老泰都“啊”了一声。
正在此时,刚才还是晴朗的天眨眼间就变了,阴得像罩了块灰布,乌兰说:“糟糕,要起大风了。”
没多久,到处都成了一片灰黄,我们看不清前面的路,只能凭着印象往回开。风越刮越大,沙粒敲打着车窗,“啪嗒啪嗒”地响。车子像狂风巨浪里的一条小船,随时都可能沉进沙海。
我们全都不发一言,连王先贵也似乎知道了害怕,呆呆地瞅着外面。天空越来越暗,最后完全被呼啸的黄沙遮没。
乌兰艰难地说:“遇上大麻烦了,风暴会把车子都埋掉。”
即使她不说,我也觉得凶多吉少。混乱中,车子嘶吼着翻过一座沙丘,前面是几株枯萎的胡杨,千年不朽的枝干固执地坚持着延伸的姿态,车子不受控制地一头扎进了胡杨间,熄火了。
一冲一撞间,一个东西“砰”地砸在前机盖上,竟是具死尸!他的脸正贴在挡风玻璃上,空洞的眼眶透着黑森森的光,风干的脸上,暴凸的牙齿惨白惨白,似乎正朝我们微笑。
乌兰正在驾驶座上,“妈呀”一声捂住了脸。王先贵哆嗦一下,一头扎进车座里。
胡顺明说:“别怕,不过是具尸体。”
外面风沙肆虐,我们根本没法下车把这具凌空而降的尸体拖走,就这么和它车里车外大眼瞪小眼。
我陡然升起一股错觉,昏暗的天地,张开手臂欢迎的死尸,我们难道真的进入了地狱?
风不知刮了多久,终于小了。迎风的一面,沙子埋到车窗,乌兰说这还算好的,没连人带车埋了,就算老天开眼,耶稣保佑。
危险一过,大家立刻觉出了饿,老泰取出干粮和水,我们对着窗前的死尸大嚼起来。
老泰边嚼边分析,尸体可能早先埋在哪个沙丘底下,大风把沙丘抬起来,它也跟着飞上天,恰巧着陆在机盖上。
我把白音扶起来喝了两口水,他呼出的气都烫人,得马上找个地方安顿下他,这样下去要出事的。
大半个车身已经被黄沙掩埋了,大家都出不去。乌兰苗条,她先从车窗里钻了出去,然后拿过铁锹,一下一下把埋上车轮的沙土掘到一边。
挖了半天,车门终于打开了,胡顺明跳下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尸体从机盖上拖下来。
和第一具干尸一样,身上也是蓝布衣服,右手少了两根手指。他腰里的皮带历经多年,倒没怎么坏,可见质量相当好。皮带上有个卡扣,挂着一枚钥匙,胡顺明瞄了一眼,说:“是车钥匙,他是个司机。”
我说:“有钥匙就该有车,他的车哪去了?”
“大概是给大风刮跑了吧。”
我们随便找个地方把尸体埋了。这时才发现,四周都是近一人高的沙土,车虽然侥幸没没顶,但要想从沙坑里爬出来,相当困难。
天越来越暗了,白音的情况也越来越不好,我们必须连夜朝屋檐进发,一秒都不能耽搁了。
大家立刻动用一切工具挖沙,不多会儿,个个脸上都是汗水。我直起腰喘气的工夫,看见王先贵正盯着那几棵胡杨,眉头紧锁,神情迷茫。然后,他爬出沙坑,朝胡杨走去,在沙丘上方停住了脚。我刚想开口问他想干吗,他忽然跪下去,发疯似的用双手刨沙。
“他要挖金子?”老泰被他弄蒙了,“这疯子觉得这里是金矿?”
胡顺明皱皱眉,也爬出沙坑,来到王先贵身边。王先贵一把夺下他手里的铁锹,玩命地朝下挖去,沙土飞扬,呛得胡顺明捂住了口鼻,眼神却刷地变了,招呼我和老泰:“你们来看。”
我们俩爬出来一看,也呆了,沙土下面露出斑驳的绿色的车顶,正是老式吉普车的军绿色!胡杨树下,竟然埋着一辆吉普车!
“不会是那个死人的车吧!这也太不可思议了!”老泰说,“人飞起来了,车埋下去了,大自然在显摆它的鬼斧神工吗?”
我们立刻齐动手,约摸一个小时,大致轮廓出来了,果真是辆吉普车,且保存得相当好,连玻璃都没碎,也不知道那些鹅蛋大小的沙石是怎么手下留情绕行的。
我在沾满沙土的玻璃上用力擦了两把,把眼睛凑上去往驾驶室里看,万万没想到,里面正有双眼睛贴着玻璃往外瞧,我“啊”的大叫一声往后退。
胡顺明见状从腰里拔出枪,慢慢走近,然后把枪收起来:“真是个人,不过死了。”
胡顺明一铁锹砸碎挡风玻璃,里面的一切尽在眼底。死尸在副驾上,脸朝外,嘴巴大大张开,一看右手,也缺了手指。司机的位置空着,我们猜司机就是刚才飞到机盖上那位,他显然在沙子埋没吉普车之前弃车了,但也没能逃过一死。
“六个了。”胡顺明对我和老泰说。
“看来,回去的那六个人都不在了。”老泰有点伤感,“也不知道哪个才是我的父亲。”
我们把尸体搬下来,从他怀里“啪嗒”掉出个东西,原来是个硬皮日记本。纸张老化得厉害,一碰就掉渣。我们小心地翻了翻,大致判断出是勘探队沿途的一些记录,证实了我们事先猜测是对的。
钢笔字迹已模糊,看不出连贯内容。老泰把日记本翻到最后,赫然出现一行较为清晰的字,因为是写在封底的硬皮上,所以还依稀可辨——
死亡无法逃脱!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尸骨奇踪(下)》。